請讓我跨過這個艱難 但不要輕易地
      讓疼痛成為步伐的一部分
      走進我前去的嚮往
      如是每個當下都是嚮往

2015年12月5日 星期六

足以護持

夥伴Shan南遷了,第一次以視訊和我們督導,她抱著大黃絨毛狗,靜靜地,在電視螢幕裡,有時聽不清我們說話,有時我們貼著螢幕,才發現她看不到不在鏡頭範圍裡的我們。她適應著新環境,也第一次不再被太多的行政事務環繞,而專心地想著個案議題,關於無法建立更深關係的病人。

「病人都說要靠自己啦!」夥伴Shan說,好像說了一圈,都是客套話,「靠自己」也似把心理師擋在心外。督導Fang把背景從病房拉大,帶我們看一位在市場做生意,義氣型的女性,平時都是生意上利益交換的對話,少有真誠陪伴的經驗,「她說靠自己,但這時不能案主自決,」督導說,「用一個奇蹟問句,問她『當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,對你會有什麼不一樣?』然後從這裡開始深化關係。」

「如果病人想休息,」夥伴Shan再問,「心理師可以做什麼?」
「此時關係建立得如何?」督導回應,「對於客氣的病人,切入的技巧是什麼?就是隨便聊,個人、夫妻、家庭、工作……都可以,就是還不要聊疾病或生命,這樣比較深的議題。如果要一起處理夫妻,要小心互相顧慮;如果病人無法談,可以跟先生談,談太太生病到現在,自己的心情。」

也可以談工作,談工作中珍惜的自己,老成的自己……我們各自在工作中又是什麼樣貌呢?夥伴Jing提出的議題,正好發現自己站入了病人的角色,有「不公平」的替代感,「團隊在生氣什麼?」督導問,「對象是誰?誰是那個代罪羔羊?」堅持不告知病情的家屬,與因此無法告知的主治醫師,成了團隊憤怒的對象。

督導釐清病情告知不只是主治醫師的責任,而是整個團隊的責任,每個人站好自己的位置,就能專業對焦,例如社工師應該將家屬拉近病情告知這件事,「你會害怕病人問你病情嗎?」督導問夥伴Jing,她回應可以引導病人覺察身體的變化,自己的猜測是什麼,有沒有什麼擔心、期待……然後這些訊息可以回饋給主治,讓主治在沒有阻力,更加準備好的情況下,做病情告知。

我延續上次不知病情的年輕婦癌病人,分享我們之間的病情告知,只是那是我們最後一次意識清楚的談話,在案母的允許下,我說:「我知道你相信只要撐著,就會撐過去,我也多麼想告訴你,撐得過去,但醫生盡力你,你也盡力了,我不知道時間還有多久,但我希望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,即使是再看一次天空,再吹一次風,再笑一次……

督導說,這樣的對話,你會一輩子記得的;夥伴Shan在視訊裡,搖搖大黃絨毛狗的手,哽咽著……視訊還是太遠,照顧不到螢幕裡的她,所以我提議下次督導趁她北上時,只是颱風打亂了我們的預期,下次相遇,還是在視訊裡,她認真地提出一位想終止談話的男性病人,即使在運用一些正向、敘事的技巧後。

督導拋出一個問題讓我們思考:會談目標是什麼?以病人來說,他需要哀悼,想恢復自理能力,但已經癱瘓的情況難以逆轉,「所以目標應該是什麼?」督導Fang嘗試引導我們,「一開始介紹基本資料時,說到什麼?對,已婚,這是個重要關係,所以主軸應該是夫妻關係,尤其你已經注意到案妻很累,你陳述時說了一句『把先生丟給我』,所以你應該回過頭支持案妻,回到她的歷程,以及夫妻的歷程。」

夥伴Jing提的夫妻歷程,則是關於背叛與真愛,但畢竟兩個人走到病房相守,所以督導建議以敘事的方式來外化「背叛」,沒有誰是背叛者,只有背叛這件事,那麼這件事像什麼?一把刀子(命名),這把刀子怎麼影響你們?那是什麼讓你包容?那愛怎麼幫助你們渡過難關?……豐富支線故事。

我提的那對夫妻,相守也相愛,衝突是先生不想要繼續下一個療程,而我被照會來鼓勵案主,我的態度是引導案主思考,結論是請主治先不要催促治療決定,給案主一點空間。督導Fang立刻留意到我與團隊的分歧態度,「你們的團隊位置是怎麼樣的?你需要與主治同一個方向,一直到主治的治療進度改變,你才跟著轉,不然病人會錯亂,而且有可能之後覺得自己沒有盡力,反過頭來責怪你,你沒有必要承受這樣的危險!」

督導再次強調這一點的重要性,而第二點一樣重要,就是我在使用小人偶做排列時的處置,「你知道排列有非常強的情緒性,病人是否可以進入?另外在排列裡所看到的,是不多做討論的,而是讓它發酵等等,這些原則你都要夠孰悉。」督導看著我的紀錄,「你在第二次談話就排列,是否太快?如果你只是作為一種表達工具,那不能稱為排列……」督導小心地提醒。

我接受採訪時,很小心不稱為排列,也澄清了並非全然採用治療架構,而只是作為如圖卡般的表達性工具。但我看到錄影片段,呈現我將人偶的手放下來,說悲傷也放下了時,我發現,許多截取之所以被誤會,因為它就是截取。

我甚至在此刻也怠於澄清。而有時也不一定有澄清的機緣。

我才知道督導的擔心。但我真的是憨膽,如果今天不用了,是因為什麼?如果是因為怕被誤會,怕被質疑,怕被耳語……我想我不會停止使用它作為工具之一;如果它不再有效用,我想這項工具也就自然淘汰。

至少我可以肯定do no harm,正因為非現場真人排列,情緒性大大減少,而更看清楚姿態、位置、動力……對我來說,它混合了雕塑、沙箱、表達性藝術的部分元素,加上討論與覺察。而它也並沒有排除其他學派的運用,例如敘事的外化,正可以將案主與憂鬱分開,案主可能將憂鬱放在後面,代表緊緊尾隨的威脅;也可能擺得很遠,暗示情緒封閉,或是故意忽略,或是一種逃離。

這些圖像呼應了「你怎麼跟你的情緒在一起」。對我來說,這個工具本身帶來更多「看見」。我回憶起年初的一次討論裡,督導提醒我沒有準備好的看見,太銳利,是危險的。我想我學習到,讓病人主導要看見多少,如果病人選擇不看見,我只能等待。

像等待一朵花開。

只是有時候,花苞含著,就謝落了。

我也只能學習去,視之為另一種自然。自然無所謂好壞,都是一種歷程。我與病人,都在各自的歷程裡,在某個對話的片段,交錯,錯身。

希望沒有錯過。

如扎西拉姆‧多多說的,當你途經我的盛放。

夥伴和我都希望,護持著一種場域,目睹那場盛放,或謝落。

而我們各自,都在努力茁壯,茁壯地站在病房裡,足以護持。

2015年7月11日 星期六

當下風雨,當下晴

第十三次督導,夥伴Jing加入了我們,先觀察我們的督導方式;夥伴Shan風火地從南部趕回,剛結束一場面試,要開始一場遷徙,我們同她一起振奮,振奮當中又有惶惑與不捨。情感總是複雜的。

我提案的女主角與家人,也在這樣的複雜中。到處轉移的卵巢癌,不太樂觀。在這不樂觀中,家人死命在飲食和活動上膠著,膠著中的脾氣與張力,漫佈著焦慮,而焦慮背後,是說不出的哀傷。

不能說,好像一觸碰,死亡就會靠近。

她不太說話,惡病質瘦得柴骨,一直到開刀前一天,第五次探視,我握著她的手,我才覺得與她連結;之後她隨著精神狀況,時而飄遠,時而與我對望。我為子宮問題去開刀前,與她道別,她說:「醒來後就像沒有開過,就過去了。」

三個禮拜回來後的第一次探視,我與藝術老師邀請她作畫;第二次探視,專師希望我與共照師協助討論放棄急救DNR,她與母親被驚嚇了,凝重不語,只問「醫生為什麼不自己來講?」我協請醫師啟動家庭會議,明確的最壞可能,以及可能外的不可能,在不可能中,我們陪著她慢慢走。

「你第一次看她的時候,自己已經有子宮問題了?」督導Fang先這麼問我,「身為同樣有婦科問題的心理師,看這樣的病人是否會有壓力?」

「我很少在看病人的時候想到自己的問題,私下雖不至於漫不經心,但很少憂慮自己的疾病。」我說。

「好,開刀前你想了些什麼?」督導再問。
「嗯,想到不能生孩子,想到復發。」我說,也不能說想,而是醫師提出的討論。
「不能生孩子,這就夠了。」督導接著說,「在你跟她三十幾次的互動裡,一位年輕的婦癌病人,你沒有跟她談過這麼顯而易見的失落,有沒有可能是下意識地迴避?」
「死亡的威脅太大了,所以關於女性的失落,就無暇顧及了。」我感覺自己好像在辯解。
「你看我們的安寧病人,死亡前幾天,會覺得自己要死了嗎?」督導舉例著,「只要活著一天,死亡就很遠。」

只要活著一天,死亡就很遠。

「她像一個霓虹燈,滅了的霓虹燈。」督導將互動具象化,「你們每個人都圍著她,但是背對著她,沒有人觸碰到這一個失落。」

這個集體忽視,代表的是什麼?我感覺自己已不是旁觀者,回顧1/3以後的互動,我都在處理家庭情緒,圍繞著飲食與活動的張力,我也成為膠著的一部分,而病人絲絲縷縷的心緒,我憶起術後她主動說起的疾病歷程,「像懷孕,我還真希望只是懷孕,生出來就沒事了。」她說。

「還有她安慰你的方式,就像沒開過,就過去了。」督導接著說,「可是你回來了,你過去了,她還沒有過去。尤其你請假前,你們的關係交換了,她反過來安慰你。先前不知道你也有婦科的問題,因為你去開刀而知道了,開刀後你再回來,你們的關係需要重新建立,所以那一次的互動很重要。」

那一次的互動,有許多人,但趁空她問我還好嗎,我說還好,也努力走路,她問還綁著束腹嗎,我說還綁著,不時地還會撕裂痛。

傷口是撕裂痛,傷口外圍因為手術用擴張鉗,都是瘀青痛,整個腹部是痛麻感,還有不時的神經抽痛,加上子宮收縮痛,腸胃絞痛……我沒有往下說這麼多疼痛,但我才知道疼痛有這麼多層次,才知道,病人經歷了什麼。

那一次的互動,好輕。輕輕地過去了,輕輕地我回來了。可她的眼前,還這麼沉重。在這輕重之間,我可以做什麼?在團隊裡,我覺得自己好輕,我開玩笑這叫「份量與斤兩」,你有多少斤兩,就有多少份量。

「在這個個案裡,有許多可工作的地方,都可著力。只有病情告知這一塊不是你去講,講DNR也是共照師去說,頂多病人主動跟你提,你提供同意書。」督導這麼回應,「本來心理在做的東西就很難看到,所以團隊沒有看到是很正常的,不同的專業還是有所區隔,心理的深度要耕耘才會顯現,就是持續去看病人,這是你應該做的事。」

持續去看病人。持續。

就在那週,持續了許多年的讀經班,在老師講到「見素抱樸,少私寡欲」時(《道德經˙十九》),突然老師宣佈無限期閉關修行。剛宣佈時一片靜默,老師往門口走去,方有聲音問「老師不是開玩笑?」老師抬了抬手,在門後隱沒,好似老子出關了,留下什麼隻字片語都不重要了。

也是同一週,持續了幾個月的另一個讀經班,教會姊妹帶讀著「虛心的人有福了…哀慟的人有福了…溫柔的人有福了」(《馬太福音5:3-5),姊妹解釋虛心是指靈裡貧窮,我想到滿則溢,不同宗教要彼此傾聽不容易,需要彼此都有空間去容納。我突然為這樣的空間感到侷促,主動取消了往後的聚會。

我在想,我會不會有一天在病房,一個轉身,突然覺得這一切的無意義,一個下樓,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個場域? 

講師的閉關,一時間把我們都關在了人間道場,而道場不在佛堂,就在當下,我不知道這個當下對下一個當下是否持續有意義,但我就在當下,持續在當下,就好了。

持續在當下,看病人。持續在看病人的時候,在當下。

在當下,風動,旛動,心也動。在當下,有風,有雨,也有晴。

2015年4月19日 星期日

我在這裡

當個病人是場混戰,戰場卻出奇地寧靜。

住院第一天
聯合服務中心櫃檯,排隊的人都拖著行李箱,像是準備登機旅行,只不過展開的是一趟「非我」的身體旅程,「我」開始被血液、尿液、X光、心電圖、超音波……分離,抽血時鄰櫃交叉確認說「備血!」我的血紅素得在開刀前從7.9往上補,第一袋血不到一半就出現過敏反應:臉頸部的蕁麻疹、扎針手臂痛麻……過敏針注入後,更加暈眩疲憊,醫師這時查房,跟我討論「拿掉子宮的可能」,我聽著切邊清楚與否、復發與症狀情況,藥效讓我十分遲緩地回答:「請醫師判斷,如果有需要的話,就拿掉好了。」臨走前醫師向母親說手術間需要決斷會再與家屬討論。

這時「我」已分解得差不多了,差不多快記憶不起那天下午那杯咖啡、那本書,那回答住院、實習醫師疾病與家族史的清楚……軟針在手背上隱隱作痛,血一股一股要進到我的身體前,像努力推進著什麼,每一推都痛。

住院第二天
凌晨5-6點灌腸,7:30要送開刀房,醫師臨時有事延到8:30,母親陪著我聊天,我玩笑還沒看到麻醉醫師就已經想睡了,9:00母親握了握我的手,我身上已覆蓋溫暖的被褥,耳邊還聽著人聲,氧氣罩上幾秒手術台上的燈就已模糊……再有意識時手上握著自控式止痛PCA,有人喊著家屬,跟我說「痛了就按。」我醒不來,回病房換床時感覺一丟,痛得大喊一聲,意識斷斷續續,醫師查房時說子宮保留了,只是不同於一般螺旋狀的肌瘤,呈現放射狀,所以超音波下看似腺瘤。

夜半體溫不斷升高,護理師一直要我翻身、深呼吸,說「體溫再高上去,就要培養細菌,你不起來,至少要翻身。」可我身上有點滴、嗎啡、尿管,我翻不了身……

住院第三天
我起不了床,在所有同意書與醫療處置之下,有一個確切而真實的訊息是「你會爬不起來,而且很痛!」我費了所有的氣力,打直了床,但我還是無法坐起,母親怎麼幫我都痛,沒有一張說明書提到「先側身,隨著雙腳緩放,同時用手肘撐起來」,撐起來的我十分暈眩,開始乾嘔,引發傷口更大的痛,我不敢再按嗎啡,是嗎啡的副作用,帶著第一次下床的撕裂感,我彎身坐到椅子上,這是一大步。

護理長來通知需要轉病房,產科轉婦科,後者有床了,她與母親爭執半天後我說「護理長,你怎麼最方便?」護理長握著我的肩說「我都方便,只是接下來會有新生兒入住,希望你到婦科好好休養,我幫你確認單人房排第一順位。」母親匆匆收拾,邊說「把我們趕走……」我在輪椅上暈眩,抗生素加重了噁心感。

換房後我開始發寒,鄰床家屬簇擁著病人聊天,母親在外頭聯繫可能的人脈,說要再等兩天;住院醫師來說要開止吐針,但我對止吐針過敏……醫師查房時我蜷曲在床上,醫師說再開止痛藥,止痛針避開我會過敏的藥性。我彎身站起來,推著點滴架,每一步都那麼艱難,走廊盡頭外的台北市景,是一個喘息,再一轉身,與其他病人錯身,每個人的點滴架上都掛著不同的附件……我們都沒有心力交會眼神。

住院第四天
斷續發燒了一夜,所有的藥物,止痛、消脹氣、子宮收縮,都讓只打點滴的我反胃,護理師早上給藥時說「不可以反胃就不吃藥!」我開始吃點稀飯,每一口都產氣,束腹帶讓氣積在橫膈膜,連呼吸都痛,我無法躺著,只能起身再走,再走,今天的台北看不太清楚,但遠眺的眼光讓人舒緩當下的疼痛。

住院醫師幫我看傷口時,沒有意料棉花棒會引起我這麼大的抽痛,「我才輕輕碰你啊!」他說,幫我換了更強的止痛藥,事後在走廊才有機會解釋我怕癢,肌肉緊張便引發抽痛。他無奈的眼神讓我覺得自己是個麻煩的病人,我也不想這麼麻煩,我給同事報了平安,插管後的氣音稍稍恢復,「能不能幫我轉告她平安?」請假前有個病人掛心我,「她想陪我手術,但當然不可能,請轉告她我走路的時候,都想到她努力走路的樣子。」

那晚我戴著耳機入睡,播放蔣勳唸誦的《金剛經》,伴隨著日本京都永觀堂的梵鐘聲,第一次在術後有休息的感覺。須菩提,於意云何?……應無所住而生其心……不驚、不怖、不畏……具足色身,即非具足色身,是名具足色身……

住院第五天
尿管、軟針拔除,護理師還糾正束腹帶上下顛倒了,更換時母親想為我墊一塊布防磨擦過敏,護理師抓著束腹等待,拖長了聲音說「都--以」,我趕緊黏好說「沒關係,再說。」起來走路才發現暈眩得很,晚上吐了兩次,才鬧清楚是新換的止痛藥,再給換回原來的止痛藥,卻已經躺了一天。

中午同事給我帶來消脹氣的黃花油,助眠的薰衣精油,以及一封大家寫的「療癒信」祝福,我還起身吃點東西,晚上另一位同事來,我已經暈得張不開眼。術後的出血量在昨晚開始變多,下午醫師查房時判斷是經期,我一算也真是該來了,雙重失血,術前補上的血紅素8.5,似乎離12還有一段距離。

這天有些許人出院,母親一早就在問單人房,回答是「要出不出還不知道」、「已經有醫師先排好了」……害她坐著鬱悶,不如起身幫我買衛生用品,也問到了到房洗頭的服務,我沒看清設備,但總之洗好了,我覺得開心,那一天我還沒辦法自己洗澡,但已可以自己如廁……

住院第六天
暈眩改善,又重新可以走路,開始跟「路人」互動,有一床的女孩跟我一起報到,巧克力囊腫+肌瘤,不用嗎啡,提早出院,年輕恢復得真好。另一床大我幾歲,子宮頸癌,還在做排尿訓練,已提著尿袋小跑步,她說「要運動,好得更快!」她術後十幾天了,一直有運動習慣。另一床子宮全切術後血栓,孩子學著打胰島素,先生說我「我看你走得最勤勞,臉上一副我要好起來的樣子!」

母親對周遭環境愈熟悉,傍晚父親來了一起出去買晚餐,找不到中午撞見的素食小館,給我買了易吞嚥的米苔目,我們在休息室吃著晚餐,反覆討論搬家、時辰、回診……都有著對我身體恢復的不確定感,《說文解字》裡提到「疾」的引伸義「急」:「如病之來多無期無迹」,這無期,是踏著一趟趟的走廊時,感到時間的停滯:無迹,是聽著一床床的病況時,感到不定的變化。

走路時我其實沒有想著「我要好起來」,我在感受,感受身體解組後,又重新復原;感受一張床從窮山惡水,又變為一張床;感受小夜時護理師提醒坐立小心,重新與人連結的溫度;感受突然有護理人員問我「心理師」考試,「我」從面目模糊,逐漸對焦清晰……

住院第七天
準備出院,住院醫師來給傷口清潔,我說我自己撕美容膠吧,我怕癢,你教我怎麼處理就好,他說:「你也在醫院,應該很清楚吧?」我邊壓著傷口邊撕說:「我負責說話,頸部以上。」住院醫師笑笑,輕輕用棉花棒擦拭傷口,我說:「出院感覺像是,不同一個人。」他回:「當病人感覺自己是不同一個人。」

當個病人是場混戰,戰場卻出奇地寧靜,只是一張床,一條長廊。戰事結束後,我疑心自己只是一場思覺失調,腹部傷口的抽痛卻實在而分明。我又換回了住院時寬鬆的吊帶褲,記起術前看的那本《佛教與心理治療藝術》,折口那頁畫線著:

  日本作品中的英雄經常在最後還是回復到以前的生活狀態;然而,他的經歷卻使他在意識上達到了渾然萬物的境界,就像「十牛圖」一樣:第一張是無牛,然後開始去尋牛,到了第七張還是無牛,但境界已經截然不同。

是牧羊少年之旅,是尤里西斯的一天,就像花蓮一年,完成一片海,在我心中,往後走進病房,將有一個病人的靈魂,提醒我的步伐,不輕不重,不疾不徐,有期有迹,有聽著一聲聲沉默的嘶喊,「我在這裡,我在這裡呀!」

2015年4月7日 星期二

也無觀,無觀者

十一月,雲門【白水微塵】在台北最後一場,戲劇院的門隔絕了戶外遊行,沉幕拉開流動的立霧溪,黑白山水中Satie寧靜安詳的Gymnopedies鋼琴曲,好似淌洩在舞者身上,隨著立霧溪在投影中切割、拼接、拉近、倒轉……其中一段少有的男男雙人舞,溪水湧動如雲海。

如果【白水】是一種觀看,那麼【微塵】就是遭逢,自然從被注視,到撲身而來,逃躲未能,人在其中掙扎,驚惶,最後謝幕時仍驚魂未定,卻手挽著手,昂然挺立,是人在其境的謝幕,少有的一次。

2014年初秋無垢舞蹈團的【觀】,也是這樣的謝幕,行者在原來的位置上,延續禪動的舉止,側身,彎腰,全場鼓掌,男聲唸誦的〈心經〉仍低沉有力,直至場散都還有一位行者一聲聲打著鼓,進退如一,留戀的觀眾忍不住獨自為他喝采。

我渴望一齣舞蹈,渴望與身體寧靜的對話。

夥伴完成了婚禮,婚前婚後沒有太大的差別,但我們發現先生的包容與細膩,是婚前沒有被描繪出來,平實中的恬淡。督導的父親則在平靜中離世,天空出現了蓮花雲,雲蕊開出陽光,督導停下車來拍照,畫面彷若溝通了兩個世界。

我渴望與身體寧靜的對話,靜靜地傾聽它試圖的語言。

一月追蹤子宮腺肌瘤,已經七公分了,首次醫師建議開刀,並從「通常不會變成惡性」改口「不是一定不會轉成惡性」,每三個月一公分的速度讓醫師開始懷疑。繼續中藥調整、諮詢第二意見,成了決定開刀前的準備。

我靜靜地傾聽它試圖的語言,穿越思緒的雲朵,進入心念的中心。

邁向感冒第五週的久咳,中醫問我「過去有什麼傷心的事嗎?」我想到那場訣別,但那是2011年,四年多前了,疾病線卻說著2012年發現胸部硬塊,13年發現貧血,14年發現子宮腺肌瘤……都是女性特徵,都在說著某種鬱結。

我進入心念的中心,那裡長著一句話:「你不夠美好,不值得。」

藝術老師問我看到什麼?我說在角落的女子,因為男子的離去,就要傷心而終,身邊只有一位婢女。「看著那個婢女的眼神,她的眼神在說什麼?」老師問。同情,我說,女子因而可以站起來,比較有力量。那是魏晉南北朝。

那裡長著一句話,那句話讓我愈來愈虛弱。

被拒絕,被拋棄,被……都讓自己處於無力的被動中,包括被身體背叛,被生命遺忘,病人問我「要怎麼放下?」放下不是一個實際的動作,它充滿複雜的交織,我不時邀請病人用人偶呈現具體的相對動力,督導提醒我「病人說不出來時,有許多方法可以用,如敘事,一下用人偶呈現出來,太銳利,病人不一定準備好看到,反而造成傷害,比較危險。」

督導也有部份提醒我保護自己,因為(家族)人偶排列不是主流學派,而有些爭議,容易遭非議;其中「套用」就是危險的,如果再加上說不清楚這個學派的所以然,更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,「你可能用了某個學派而不自知。」督導說,因此概念化便很模糊,說的人、聽的人都模糊。

最終還是要回到:孰悉學派,練習表達,還有加上「身體感」。但什麼是身體感?督導在聽我描述一位拒談的鼻咽癌男病人,突然問我「你很害怕他吧?」我問督導從何感覺我的害怕?「太快了,不像你平常陪伴的步調。」督導說,可能這個病人讓我想起過去相類型的拒談病人,因此恐懼驅使了我的步調;另外一個是督導的經驗,十幾年的陪伴經驗,讓陪伴者在現場的身體感更敏銳,卻又是放鬆的。

督導舉了一個「視野」的例子,她看過去只有一盞燈,另一個人看到除了燈以外的周遭,如同余德慧老師在《宗教療癒與生命超越經驗》所說:「照顧不需要用系統去對待,系統是要創事業、積極的生活才要的。照顧只需要閒散,鬆散,但要有中心。」(頁98,心靈工坊,2014年)

那個「中心感」其實不是要抓取,而是要放掉,也是佛洛依德所說「均衡懸浮的注意力」(evenly suspended attention)。夥伴提的案例裡,督導便如此區分專心與專注,專心是努力地傾聽,專注則是放鬆地聽,同時打開五感去感受,如同督導在現場感受到我的害怕。

我也感受到自己,當督導說「危險」的時候,我心中便起了「叛逆感」,另一個案例督導更努力說服我我「太努力了」,督導畫了一個立體三角形:「一個聰明的心理師,不會一次處理那麼多問題,你只處理一個邊,以病人為主,處理他的疾病適應,從生命回顧裡拉出正向的點;你要處理他生命中的和解,與家人的和解,一下就跳到核心,陷入病人生命中的三角。」

在努力與「太」努力,危險與叛逆間,逐漸浮現幾個看到:1.自我膨脹了,好似只有「我」可以處理。2.不相信病人生命中自行的轉化,他只需要見證,被看到,而非「被拯救」。3.沒有覺知的危險是愚笨,覺知下的冒險是勇氣,我需要更清楚自己在諮商時的心念與狀態。

那句話讓我愈來愈虛弱,我卻一直跟病人說你很美好。

在不同醫院工作的腫瘤心理師聚會裡,區分於其他專業,區分陪伴深度,區分諮商成效等的「證明存在」題,時常引發熱議,同儕見證與支持通常佔了大部份,更多的思考留待個人繼續在工作裡驗證,每個夥伴的步伐都不輕鬆,走出咖啡館的我們卻故作輕鬆,欣賞街景與夜深,說不上沉重,卻也心事如麻。

同學聚會裡,隨著年紀,各人也有更多的心事。同學對我的印象仍是感性多過實際,一位好友的觀察更仔細,「你是理性先,再感性,理性上要能先說服你。」我去聽《道德經》私塾課,講師以「無欲而有欲」來解釋「常無欲以觀其妙,常有欲以觀其徼」,先無欲了,才能感受生命每樣微小事物的美好,因此反而事事有欲有味了。

我卻一直跟病人說你很美好,我其實也是在跟自己說。

講師說服了我,我便欣喜上課;督導說服了我,我便寫出了有味的紀錄。理性在某個程度上,拯救了我,讓我在感受裡得以抽離,去觀看自己,觀看怯懦的自己,觀看恐懼的自己,觀看傷心的自己,觀看生病的自己。

我其實也是在跟自己說。某一部份的我們其實也都是病人。

然而,全然以「心性與病性」或宗教業力的觀點來看,卻忽略實際環境及壓力對疾病產生的影響,有失平衡。一個腦癌的兩歲孩子,要怎麼說他的心性造成疾病?如果我們說某一癌別,特別壓抑,或特別完美要求,但這兩種特質,其實都可見於其他癌別,甚至健康的人,那又要怎麼解釋如此的心性所造成的影響?

而所謂因果,又並非智力所能企及,因果觀卻常給人懲罰感,所以病人會說「就當作在還。」我問「那你還得甘願嗎?」我接觸的基督教徒卻說神不懲罰,而在管教,管教是一種引領,因此「受苦的人有福了」。身土不二,實際層面需要我們重視與改善,同時我會問病人「還有你覺得需要調整的嗎?」病人可能會說本來太急,或說自己有太多擔憂……

光說因果,讓人無著力感,尤其不適合已經感到無力的憂鬱症;光指心性,尤其是被直指,甚至譴責,「你就是太倔強才會生病!」並無助於心性上的調整。眾生皆有習氣,不如回頭看自己,觀看身體,觀看自我,如果「善」是一種心性,那麼「善有善報」成為勸說,就有目的性了,為了善報而為善,這是心性,還是心念?

我們都有心性,與心念,與環境應對,與身體共存,如同【白水】,如同【微塵】,更是【觀】,行者彎腰一緩步一緩步收拾起一顆顆黑石,終場再一寸寸放回,一切各歸其位,彼石卻非其石,其石也是彼石,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,皆是鏡花水月而已,亦無鏡,也無水,更無花,亦無月。也無觀,無觀者。

2014年10月23日 星期四

只要還有一盞微光

從醫院到另一家醫院督導的傍晚,我坐在大廳空落的連排長椅上,一陣陣湧上淒涼,覺得自己離「人世」好遠,卻又好近,督導的父親病況危險,夥伴的婚禮就要排演,我的身體則在惡化中持平,每天在遲滯的疲弱中,打起精神走進病房。

但最近我覺得走不下去,接連幾個拒談病人,或不耐或客氣請我離開,向團隊回報無法介入的同時,也在累積心理師對團隊而言的「無效能」。這個無效能感,在督導當晚因為幾個院方的連哉問,問到啞然。

第一問:社工師能做心理師所能做,但心理師不能做社工師能做,院內又已有社工編制,為什麼需要心理師?
第二問:志工在安寧關懷上皆有宗教背景,加上年紀與智慧,更契合臨終病人,為什麼需要心理師?
第三問:心理師不能像安寧共照、居家、醫師收健保,無收費又看不到「必須」,為什麼需要心理師?

夥伴很快回應社工師看廣,心理師看深,督導則說寬與廣,在資深工作者身上,都是互為應用的,一時無法深入,就從廣上去試,可談出院,也許就切入了家庭關係;可談疼痛,也許就談出了死亡恐懼;或就是單純陪伴。

「如果願意談,即便有許多悲傷,甚至憤怒的情緒,或至少讓我自言自語,而不是把我轟走,我覺得都可工作。」我說,「至於單純的陪伴,我是這樣一無所知走進病房,就看病人願意坦露什麼,反而志工直指出院、照護等問題,也就直接切入了。」
「你不帶著目的,就是陪伴,這樣很好。」督導說。
「可無法陪伴,因為病人要我離開。」我覺得在打圈。
「那你可以讓這個病人過去嗎?還有這麼多病人。」督導問。
「可回到照會需求,就是無法提供團隊協助。」
「你跟團隊的關係怎麼樣?關係好的話,團隊應該在你挫敗的時候,給你呼呼手,而不是將出不了院、決定不治療的責任加在你身上。」
「是沒有責怪,而是在照會上覺得心理師可協助溝通……」我不知道要怎麼繼續形容工作現場,只好下了個結論,「功能不彰,就會可有可無。」

此時我們在一家便利店,離開了醫院的冷清,坐落在某種陌生的溫暖裡,心理師可不可能是這樣敞開,而穩定的存在?只是讓病人知道,這裡有盞燈,當你需要的時候,你可以靠近;你或可瀏覽回顧,或可複印輝煌,或可傳真思念,或就是,坐看入空。「我甚至夢到醫院的心理師前輩,夢到我準備好多案況要請教他,」我想起近日的夢,「我在想如果是他,一定可以處理得更好。」

  「前輩做了許多冰山下的工作,你提的照會情況就像冰山頂端,是難處理的,但你的案源不只是照會,你可以主動去看病人,冰山下的工作累積久了,就可能冒出頭被看到。」督導回應,「你曾經有被看到的經驗嗎?」
  「有,而且都是同一位主治。」我的回憶出現朦朧的光輝感,「那一次我剛跟一位病人談完她父親幾年前過世的悲傷,做了觀想,此時主治查房,病人指著我對主治說,她療癒了我,我覺得好放鬆。」那位主治同時是我的主管,因此給我許多肯定,可我覺得自己不符合那樣的肯定,那肯定是預想十年後的我。
  「你要相信你的主管,他看人的眼光很好。」督導也進入回憶,「回想十年前的我,也是什麼都不懂,許多話題不敢跟病人開啟,因為怕自己承接不起來,現在則什麼都能談,而且談話是我工作中最輕鬆的事,因為就是在聽故事。雖然對你們而言我很資深,但我每次聽更資深的前輩談個案,那是……更藝術的,我就知道自己還有許多進步空間。」

我在想是否有些拒絕,是因為病人看到我無法承接?例如我的語氣過於輕巧,可能因為我還在試探,因此還沒有相應病人的沉重感?或是在等待護理、灌食的過程中,家屬奇怪我怎麼還在,我也不自在起來?可能我的肢體、口氣與眼神,已經透漏我無法承接的訊息,因此病人在僅有的力氣中,也懶得花力氣了?

我的血紅素,常被取笑比癌症病人還低,也被擔憂隨時暈倒的危險,更被勸說要定期輸血。血紅素是活力,我的身體如果嚴重缺少這樣的力量,我的心理也無法強大,因此「打起精神」走進病房的我,病人也能如是感受。

病人的敏感度,常常反映在互動中,夥伴提出的「界線」議題,便是在握手、擁抱的要求後,再進一步有更「討愛」的肢體動作,「我開始覺得不自在,甚至有點慌張,」夥伴回憶互動現場,「我在想這是不對的,自己是不是在一開始就沒有拉好界線,以至於會演變成這樣?我開始拉出界線後,之後再聯絡,對方就明顯有距離感。」

  「你一定讓她覺得很溫暖,所以才會覺得可以親近。」督導回應,「你還是可以再給她一個擁抱,讓她知道界線在這裡,但我覺得這裡面沒有一定的對錯,病人給你一袋地瓜葉收不收?一盒水果呢?你的狀態不一樣,界線也會不一樣。」
  「我先前受過心理動力的督導,」我分享實習經驗,「以心理動力來說,沒有投射就沒有改變,也許個案這樣的索求姿態,反映了親密關係,或如果你覺得她像女兒對媽媽,反映了母女關係裡的議題,那麼你對她這樣的索求,所產生的感受,也反映了她索求對象的感受,現場你希望把她扶起來,也就是希望她更獨立,但是她沒有辦法,這裡面有很細膩的互動可以探索。也許下次你跟她再有機會互動,可以跟她坦露你的感受。」

督導說起以前對病人每天來找覺得很不自在,現在可以很自在跟病人說「你如果來兩次都找不到,那天就不要再來了。」這個自在也包括以前總覺得談話內容要「重口味」,現在一盤番茄炒蛋,也能很有滋味。一起陪病人澆花,信手一句「你很會照顧人吧?」就談出了生命亮點。病人邊說「不想跟你談」,邊在涼亭上坐了下來,其實是想談,而怕談,再把割腕的手一遮,督導問「很痛吧?」談話也就開啟了。

督導隨時都有「番茄炒蛋」案例,也許是我嚐不出番茄簡單而清甜的滋味,因此沒有把握住最即時的鮮美。至於錯過了,我則要學習將目光看向整片果園,而不是每一顆果實,這是我主管的視野,如同他承接病人的感激,與抱怨,我也要學習在他人「無效能」的眼光中,安住我自己,扎實地繼續看病人。

走出便利店時已將近午夜,稍早在店外不斷向四方舉手求拜的一個路人,被人潮沖散在不知何處,夥伴和我將祝福化為與督導的一個深長的擁抱,這是我們的第十二次督導,在已經入秋的城市裡,我們不再因營業時間遷徙,我們安身在便利店裡,願自己也像一座發著微光的屋子,讓人休憩。


2012年結束遊戲治療的一個小四孩子,一直問我「我可以在FB找到你嗎?」雖失望但在倒數的某回治療,他手捧著這朵自己做的紙蓮說要送我,這是他面對難言的感受所可表達,也以這朵蓮為督導的父親祝禱。

2014年10月2日 星期四

坐看天光

我一直在找月亮。督導前一週的每個晚上,我都坐在公園的長椅上,喝著珍珠奶茶,想著明天該要換一個什麼姿態,接近某個拒談病人?

督導那晚,我又點了珍珠奶茶,督導說:「今天我們從看到了什麼,所以做了什麼評估與介入,這樣的脈絡來談好不好?」聽我說完案況,督導接著問:「社會資料像一幅畫的背景,你看到了什麼主軸?」
「孤單感。」我說。
「這麼純粹?還有其他的什麼?」
「可能也有失落、憤怒,但最深的是孤單感。」
「你從哪裡判斷他孤單?還有他知道自己孤單嗎?你又怎麼判斷?」
「他用痛躲在自己的世界裡,我不確定他的自我覺察,他可能不願意看。」
「那他願意你看到嗎?一個黑道大哥會接受同理嗎?」
「不會。」
「那他需要什麼?」
「需要尊敬。」我重述一段第三次的接觸裡,我以同理表達的尊敬,尊敬病人的內在智慧。
「這段非常琢磨的話,他接收得到嗎?他的教育程度?如果是國小,我怕他聽不懂。你一下就看得非常深,孤單感,那可能是他最深層的感受,但不容易一下就觸碰到,你可能要以非常表淺的層面先接近他。」

夥伴提出先談對嗎啡的抗拒,例如是怕上癮?怕失控?還是怕與死亡連結?那麼過去經驗、內在恐懼,都可能可以帶出。這個部份共照師談過,包含對安眠藥的抗拒,是不想失去控制感,因此由控制感著手,讓病人對用藥有討論空間。

「談疼痛是一種方式,」督導接著說,「你看到的孤單感,像是最底部的珍珠,可是你觸探不到,上面是一層層的岩石,可能要像Z字形一樣,順著談下去。如果你是我的心理師,我會覺得最內在受到震盪,你就像是山水畫,而這位病人是水彩畫,你們要怎麼產生對話?」

督導指著茶館兩側牆面的巨幅掛畫,山水畫裡有一位駝著行囊的獨行者,這是我看到的病人;督導看到病人是另一位推車者,車上有不少貨物。可是要我改變我的語言,像「大ㄟ,這杯珍珠奶茶給你啦!」怎麼都不像,不像到督導與夥伴都笑了。

「那就讓你這幅山水畫,足以震懾,即使不懂,也感受得到那震懾的力量。」督導提出談話以外,非常靈性的方式,「或是讓這幅山水畫不斷出現,成為視野的一部份。」

成為視野的一部份,我也曾經每天只為跟病人打招呼,讓「午安」成為日子的一部份,可是這位病人,在第五次拒絕後,我決定不再勉強。「五次,夠了,這個夠了是什麼?」督導繼續探問,「是對病人而言夠了?還是對心理師?或是對關係?回到照會原因,怕病人輕生,這是護理人員的擔心,心理師擔心嗎?家人擔心嗎?有擔心才有動力,也才有談話的可能。如果是我,我可能第一次接觸,就會跟護理人員說病人沒有談話意願,也不用擔心病人輕生。」

也許第一次接觸後,我更該支持的是護理人員,該舒緩的不是病人的疼痛,而是護理人員對他的惱怒,護理人員在照護上更能接近病人,病人愈有尊嚴感。尊嚴感不是由談話獲得,而是由照護身體當中感受。

那麼我在為難自己什麼?因為我看到,光是我會來看病人本身,就帶給護理人員紓壓的感覺,好像是「我們一起來對付這個難搞的人!」在另一個憤怒病人身上,我讓護理人員理解病人的心理歷程,因此病人的憤怒雖向外投射為質疑、挑戰,但實際是對自己身體的憤怒,帶著這份理解,就比較不容易被病人的憤怒牽動。

「那麼對他說的生氣的話,我可以說什麼?」護理人員問我。
「我相信你可以針對不同情境,發展你自己的方式,來回應他。」我在護理站給小夜班的護理人員心理預備,「如果是我,特別是談到與父親的關係時,我會跟他說,你存在,就已經夠好了。」

護理人員的眼中泛出淚光。當我們進入故事的脈絡,同理是油然產生。夥伴提出的議題,便由敘事的脈絡進入,抓出病人的主軸是「活著」的議題,即便在發病前,這樣的議題就一直存在,夥伴在病人不穩定的情緒狀態中,把握她穩定的時候跟她談「愛自己」,我想我會由「安全感」切入。

「如果這是社區諮商,我會鼓勵你們從這根本的角度著手。」督導引發我們思考後回應著,「可是醫療諮商,考量照會原因和時效,就直接從『活著』著手,外化這個問題為『活著是怎麼影響你?』再來命名『這些影響你會給它們什麼名字?』」

夥伴提出這些用語的「不生活化」,語言的問題再度被提出。我想到以人偶排列的方式,一個人偶是自己,另一個人偶代表「活著」,兩者間的位置與移動,具體而直接。我曾與國小教育程度的病人做排列,病人至今仍能記得排列的畫面。

最後的畫面,如同會談的整理與收拾,都有一種和解與力量。

「在敘事治療裡,下一個步驟可以是解構,有什麼解構的句子?」督導提問時,我們從已經關門的茶館,移動到教堂的聚會空間,我望著十字架發呆,想不出來。「真的都還給老師了,」督導笑,「可以問病人『你認為活著是什麼?』討論活著的定義,裡面可能也有矛盾、非理性思考可以被挑戰。最後還可以問奇蹟式問句。」

督導說了一個案例:看似和樂融融的一家人,丈夫照顧癌末的妻子,孩子都請假來陪,但是妻子卻說想早點走,為什麼?夥伴說妻子不想拖累家人,我說妻子可能對丈夫有憤怒,督導說她問孩子「父母親以前的關係怎麼樣?」答案是不好,因此孩子的請假實際上是為了「保護媽媽」,至此案情豁然開朗,「但是要怎麼轉?怎麼問奇蹟式問句?」督導問。

「如果會有個奇蹟讓這狀況有些不同,你會怎麼發現到的?」夥伴說。
「如果有一天你們不用這麼保護媽媽,那會是什麼情況?」我說。
「我的奇蹟式問句,」督導說,「就直接問如果媽媽走之前有奇蹟發生,那會是什麼?孩子答媽媽會很平靜地走,那要怎麼平靜?孩子突然哭說不知道要怎麼接近父親,這時以家族排列的脈絡來說,會說要跟誰學?」

督導問我,知道我有接觸、運用家族排列,這時我們又從鎖門的教堂裡,移動到外頭起風的公園,街口不知從哪冒出的人潮,我再度答不出來。「跟媽媽學,」督導自己繼續,「跟媽媽學著怎麼親近爸爸,兒子也可以跟爸爸學怎麼親近媽媽。因為這個學,媽媽的活著也就有了意義。」

我發現督導的談話脈絡清清楚楚,就因為這份清楚,建立在學理裡的基礎,所以很快可以有評估以及與團隊溝通的架構。我則是在每次談話後,才在紀錄裡摸索這份架構,也就是我做了什麼,但不是很清楚我做了什麼,因此也不是很清楚發生了什麼。

我走過山水,才回頭看足跡;督導則是每個步伐清晰,清晰地在當下,又融入當下。這在歷程中的了了分明,是正念,不是正向負向,而是清楚地,在。

在公園長椅上的每個夜晚,除了珍珠奶茶的滋味,我不是很清楚自己要思考什麼,我一直沒有找到月亮,可是透過四方伸展的小葉欖仁,在愈坐愈黑的夜裡,我可以看見黑,黑得透光。

2014年8月31日 星期日

分別如是

這是一次超時的督導,午夜前11:30,督導仍精神奕奕,夥伴與我則是放空,掏空,還在填空,填的是督導的提問:來到這領域的初衷?

夥伴有許多委屈是關於社會化,我最大的社會化撞擊已經發生在花蓮,2010年,出自於我對花蓮有過多的期待,所以我是失落在自己的期待中。

與花蓮無關。這份撞擊還在試圖幻化成長篇小說《山海魅》,當機緣成熟。

我對醫療,對諮商的期待,希望自己是一個可以融入,並著力的角色。可是這不容易,因為醫療看「成效」,看著有效才會繼續「使用」。

以我提出的團隊討論逐字稿來看,督導看到我呈現的每字一句,背後都建立在實際的會談、觀察與評估,交代了原生家庭、精神疾病史、因應方式及目前的介入,督導覺得問題不在呈現的內容,而在呈現的方式。

「團隊對個案的什麼最有興趣?」督導問,我說躁鬱,夥伴說怨,「對,怨,如果是我,我會先說與原生家庭的怨,吸引團隊的注意,再帶出這份怨與躁鬱、因應的關係,最後再說我的評估與介入。如果說還有什麼要補充的,就是這對夫妻本來的互動關係怎麼樣?還有接下來的會談重點會是什麼?如果還可以談三次,你會想要著力在哪裡?」

我想一部份是對原生家庭的怨,一部份是夫妻關係,事實上我在督導當天才藉著家族排列,一起帶到這兩部份,前頭先邀請案夫看太太這幾天爆發的憤怒,連結到他的自我認知「做不好」,此時邀請案夫家排,呈現的其實是「不願意擔起責任」,一直到他與代表母親的土地有連結,才顯得較有力量。

力量是與責任在一起的,愈有力量,愈可以負責;或相反,愈願意負責,愈有力量。

夥伴與我的責任和力量又是什麼呢?夥伴的工作項目愈來愈多,呈現失焦的狀態,連帶在督導裡也跟著失焦,回憶起來一片空茫。空忙,是夥伴的感覺吧?只好鼓勵自己撐過一個月,又一個月,看看情況是否會改善,看看是否還能夠做些什麼,看看……

相對於夥伴的空忙感,我比較多的感受是失落,總覺得無法融入團隊的討論,呈現我這部份所做的,或說即使呈現了,團隊也可能不覺得有所助益,督導說:「團隊可能與你有不一樣的看法,那麼就把它當作不同的訊息,還是可以引導團隊看到夫妻之間除了怨,還有在此時此刻的不離不棄,即使怨,還是沒有放棄彼此,心理師不是一直都能夠看到正向嗎?這就是很寶貴的一面啊!」

我想相對於團隊期待的「心理奇蹟」,目前平實的心理介入,可能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得到信任,不過這種「使不上力」的失落久了,不自覺有了憤怒。

「你自己說出來了,」督導說,「我覺得是有憤怒的,這憤怒裡面有什麼?」我想是「被否定感」,好像心理介入「可有可無」,即便是精神科醫師也曾跟我說「我不知道心理支持與陪伴可以做什麼,我的訓練就是治療。」另外夥伴說得好:「每個人對心理都有自己的看法,它不像生理有明確的數字。」也沒有迫切如生理需求,因此可以「眾說紛紜」,因此可以「沒有結論」,因此也可以「不了了之」。

沒有一個專業,是這麼抽象。社工師可以申請下補助,營養師可以調整配方,共照師可以改善疼痛,但心理師,是病人情緒改善的推手嗎?病人可能因為有補助了,營養夠了,不那麼痛了,而「自然」情緒好轉,心理師的著力點在哪裡?團隊常有的回應是「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,像你一樣,可以聽他說。」心理師,成了很有時間跟病人聊天的專業,但聊天的過程中做了什麼卻很難呈現。

也常聽到的回應是「心理師好好喔,只要跟病人聊天。」但聊過的人一定知道,這不好聊,這不是閒話家常,即便是閒話家常,也要帶到生命議題。

在一個小夜班的晚上,病人、家屬與我走到一個非常張力的場面,家屬嚎啕大哭,本以為要收止了,沒想愈哭愈厲害,裡頭有好多委屈;在場的人沉默地忍耐著,我問病人「你理太太的眼淚嗎?」再邀請家屬「你的眼淚在說什麼?」前者寡言,後者宣洩,要在這樣的不平衡中繼續對話,這不是聊天。

那天的張力過後,幾十年的關係開始轉動,家屬後來跟我說:「謝謝你讓我有機會說出來,你的引導給我的幫助很大。」不過夫妻關係不會就此「甜蜜和樂」,生死即便讓一切「前嫌盡棄」,還是很容易回到舊有互動模式。

所以心理介入到底做了什麼?又達到了什麼?每一次的探視後,我都告訴自己,不要太興奮,既非好也非壞;也不要太沮喪,既非壞也非好。每一次的探視,就是每一次的互動,不執著好的互動,也不厭惡壞的互動。

也是如此看待團隊互動,看待每一個遇見的人,看待每一次聽見的話。

這份督導紀錄成了一趟督導後的自我整理,並再回到投入癌症關懷的初衷,如同余德慧老師為《西藏生死書》所寫的讚序:

  終究我們還是會回到「瀕臨」的現場。感通生死才是人活著最終的心靈療癒。因此活著本身即是瀕臨。至此,我們從《西藏生死書》轉出,而皈依了瀕臨。

至此,我們從分別轉出,皈依如是。